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18章 (1)

關燈
三更合一

明湘跪坐在佛堂中的蒲團之上, 靜默凝視著佛堂東墻上高懸的仕女圖。

這間‘佛堂’其實不算佛堂,而是正院空置的東廂房改建而成。湘平郡主府的前身是英宗長女靜德公主的府邸,靜德公主虔信神佛, 故而在正院中辟出一整間廂房來, 改做佛堂靜心祝禱。

明湘並不信這些,住進來之後便命人將佛堂又改了改,親自動手畫了其母,即已故武安王妃柳氏的畫像供入其中。往年每逢王妃冥誕, 她都要前往西山陵親祭,只是今年國喪之期將終,朝中大事小情都要先放一放,婚喪嫁娶更是一概從簡,明湘也就只能暫時留在府中拜祭武安王妃。

她平日來得不多,這次進來的又倉促。下人們原本想著今晚再陳設一應貢品, 明日郡主拜祭時才既齊全又新鮮, 還沒來得及細細布置, 是以這間屋子裏真如雪洞一般,除了日日打掃一塵不染還能拿出來誇一句, 餘下就只能稱讚墻上掛的幾幅畫畫的傳神、裝裱又精妙了。

佛堂坐東朝西,正東墻上一邊懸著一幅黃衣少女簪花執扇的仕女畫,另一邊掛著兩幅大小不一的畫像——一幅是不久前皇帝送來的那幅先帝禦筆, 畫的是武安王桓永光;另一幅則是宮裝少婦低眉淺笑, 赫然便是武安王妃柳氏。

細看那兩幅女子畫像,仕女圖中的黃衣少女活脫脫便是柳妃未曾出閣時的模樣。

明湘卻不看武安王夫婦並在一起的畫像,而是動也不動, 眼也不眨地盯著那幅黃衣少女圖。

她看得太久, 眼底因酸痛而泛起了淚霧。水霧從眼底漫上來, 漸漸浸濕了她烏黑的長睫。

“母妃。”她哽咽出聲,“你說錯了,我運氣不好。”

明湘低下頭來,手中那張信紙被她攥緊又松開,再攤開時,上面已經遍布了皺褶壓痕。

‘喚起一天明月,照我滿懷冰雪,浩蕩百川流。’

‘十八載未見,此心依舊否?’

這就是信上所有的內容了。

明湘隔著朦朧的淚眼,畫上的黃衣少女仿佛脫離了畫卷朝她走來,每走一步就漸漸褪去天真稚氣,最終和她記憶裏母妃美麗溫婉的面容完全重疊。

她有剎那間的恍神,仿佛魂魄抽離身體,正立在虛空之中回視過往,看到了曾經年幼的自己,和將自己緊緊抱在懷裏的母妃。

“喚起一天明月,照我滿懷冰雪。”

母妃握著詩冊,將她擁進懷裏,手指比冰雪還要寒涼。

“阿湘。”母妃輕輕地道,“你知道這句詩是什麽意思嗎?”

年幼的明湘依靠在她的懷抱裏,茫然地搖頭。

“‘這滿天皎潔的月光,照見我冰雪一般明凈的心地’。”母妃的聲音輕淡縹緲,在明湘耳邊幽幽響起,“我們姐妹的名字,最初取自這句詩裏,我們的父親希望我們姐妹能有冰雪般明凈高潔的品行,所以為我們取名映雪與飲冰。”

小明湘聽見她似乎在笑,那笑聲中卻帶有濃濃的淒苦之意:“飲冰有為國憂心之意,映雪則常指發奮讀書,父親為我們取名時,不可謂不煞費苦心,卻沒想到,我們姐妹兩人,最終命途便如冰雪一般,等不到春暖時,便要冰消雪融。”

有溫熱的水珠滴落,砸在小明湘的發頂。

小明湘竭力擡頭,想去看母妃的臉:“母妃,母妃你不要哭,有阿湘在,阿湘會陪著母妃!”

她感到母妃抱她抱得更緊了,仿佛要將明湘小小的身體揉進自己的骨血裏: “我原本以為,年幼喪父失母,流落他鄉為人玩物便是世間至哀至痛之事,再沒想過,那個惡鬼還不罷休。”

“他害死了我的姐姐,然後將父親對我們姐妹的一片心意踩到了泥裏——他拿這句詩,為我們母女取了稱號。”

母妃的手顫抖著,在明湘脊背的衣裳上劃出兩個字來。

——明月。

“我們母女都是明月,阿湘。”母妃的唇貼在她耳畔,聲音細如蚊鳴,“母妃告訴你的一切,你都要連著肩上這朵紅蓮一起,好端端藏起來,斷不可示與他人,否則的話,我們母女兩人,只能死無葬身之地。”

明湘淚水決堤,沿著面頰滾滾而下,將手中揉皺的信紙打濕,墨跡暈成一片,沾染在明湘指尖。

記憶裏母妃生動鮮活的面容漸漸變得憔悴,好像一朵盛開的花頹敗枯幹,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刻。母妃躺在厚重的錦被裏,四周是繚繞不散的苦藥氣息,她握著明湘的手,嘴唇輕輕開合,卻發不出聲音。明湘必須貼在她的耳畔,才能聽見她在說什麽。

母妃氣若游絲道:“我對不起姐姐,對不起她,葬入西山陵的不該是我……到了黃泉之下,我也該以發覆面,無顏與她相見……”

十五歲的明湘跪在母妃床邊,哭得幾乎喘不上氣來。拼命搖頭,卻說不出只字片語。

“阿湘。”母妃低聲道,“我身為柳氏女,屈身侍敵,有負家國,不配受桓氏香火祭祀,等我死後,如果不得不祭奠武安王妃,就在我出生的那一日祭奠吧,我們姐妹生在同一日,所有的追思祭奠,都給真正的武安王妃柳映雪。”

“那我呢?”十五歲的湘平郡主絕望地哽咽起來,“如果母妃離我而去,我就是真正的孑然一身了,母妃甚至連我的一場祭祀,一點追思都不願要嗎?十四年母女衷情,來日我何處托寄?”

朦朧的淚眼裏,病骨支離、奄奄一息的女人好像又攢出了一點精神。她枯槁憔悴的面容生動起來,握著明湘的手仿佛也多了一點力氣。

“阿湘,我的女兒。”母妃喘息著,“你要平安活著,就必須牢牢記得,你的母親是武安王妃柳映雪,你是湘平郡主桓明湘,柳飲冰死在了二十年前的鎮遠關下,你從不該認識她!”

“我死之後,只盼你保全自身,好好活著,不要再記掛已死之人。”

十五歲的明湘凝望著母親突然明亮起來的眼睛,心底驀然浮現出一個極為不祥的念頭。

——回光返照!

她的淚從頰邊源源不絕地淌了下來,耳邊是母妃輕聲的喟嘆。

“柳飲冰如果真的和她的父母族人一起,死在二十年前就好了。”

聲音漸歸於無,那只握住她的手慢慢松開了。

十五歲的明湘恍若未覺。

她木然跪在榻畔,輕聲反駁:“事死如事生,事亡如事存,這是《禮記》中反覆陳述過的,母妃往日教導我熟習禮記,進退有據,如今卻又要我違背,這是什麽道理?”

然而這一次,再也沒有人將她攬入懷中,耐心解釋了。

她怔怔跪在原地,跪的雙腿僵硬麻木,支撐不住身體一斜,終於仿佛後知後覺,失聲痛哭出來:“母妃,母妃,別丟下我!”

“母妃。”明湘望著墻上那幅仕女圖,輕輕地道,“當年陸彧死了,聯系我們的線也斷了,我們就以為我們母女擺脫了為人棋子、受人擺布的命運,可是沒有,陸彧的兒子還在,想要逃脫采蓮司的視線終究只是妄想,他們又找上了我,想要將‘明月’這朵睡蓮重新控制在采蓮司的手中。”

‘明月’既是采蓮司給予母妃的稱號,也是給予她的。當年陸彧對‘明月’這朵能打入宮中的睡蓮無比重視,而眾所周知,重視暗探的最好方式就是給予最高程度的保密。

母女二人這條線由陸彧親自掌控,陸彧只下過一次命令,命母妃扮演好失常的武安王妃,蟄伏宮中。除非接收到喚醒的指令,否則就一直潛伏下去。

喚醒‘明月’的指令,就是那句鑲嵌著母妃姐妹二人名字的詩。

自明湘記事以來,她從來沒有見過采蓮司的指令。

因為唯一掌握著她們這條暗線的陸彧,死在了南齊莊宗的誅殺之下。

陸彧被南齊莊宗誅殺後,莊宗轉而任用崔冀,對采蓮司上上下下進行了一次徹底的清洗。在這個過程中,陸彧的舊部或被打壓,或遭殺戮,姻親黨羽或死或散,連南齊名將陳橋,僅僅因為是陸彧母親的同族侄兒,也被罷免歸家。

死在這場動亂中的采蓮司使者不計其數,隨著他們的死,許多埋下的暗線,尤其是由陸彧親自掌握的暗線如同斷線風箏散失各地,甚至其中很多都深埋在了無數鮮血之下,後人根本無從得知,也就無法再接續回來。

母妃為此提心吊膽恐懼了很久,直到陸彧死後數年,她們母女都沒有收到喚醒的指令,母妃才終於肯相信,或許她們母女的秘密被陸彧帶進了棺材,她們自由了。

明湘抹去臉頰上未幹的淚水,她低下頭望著手中信紙和指間沾染的墨跡,終於慢慢道:“母妃,我有時會想,如果我和你一同走了就好了,我們母女黃泉路上也能作伴,不用擔心太孤單。”

“你聽到我說的話,一定又要斥責我胡言亂語——如果真的還有這個機會,那該多好啊!”

她沈默片刻,又道:“論起心性堅韌,我遠不及母妃你啊!如果不是母妃在我年幼時,就為我們母女兩人準備後路,百般謀劃,現在收到采蓮司的指令,我恐怕只有低頭從敵或是自盡來保全氣節兩條路可以走了。”

明湘眨了眨眼,眼眶發熱,再度湧起落淚的沖動。但她這一次沒有哭,反而閉上眼,將眼淚忍了回去。

“我看著母妃的畫像,便有一種母妃還在我身邊陪著我的感覺,如果母妃真的還在,一定也會支持我這樣做的吧,與其受人脅迫為人魚肉,不如賭一把,至少不枉費我們母女十年謀劃。”

整整十年,從尚且是太子的孝德帝後相繼故去,只剩下年幼的東宮太孫時起,母妃就代替年幼的她開始了這場驚天豪賭。冒著粉身碎骨的風險卷入儲位之爭,就是為了搏一個從龍之功,哪怕將來南朝事發,也有斡旋的一線生機。

為此,母妃活生生耗幹了心血,明湘七年來夜不能寐,直到三年前奪位之爭塵埃落定,太孫桓悅踐祚為帝,明湘心上那塊沈沈的大石才挪開了一點,為她留出了片刻喘息之機。

“母妃。”明湘輕輕道,“謝謝你。”

佛堂寒冷,明湘手足已經凍得發麻,她艱難地站起身向房門處走去,最後回頭深深看了畫像一眼。

“如果母妃在天之靈可以聽見,就請母妃保佑我能打動衡思。”

“如果我們看走了眼,百般籌謀付諸流水,我也不怕。”

明湘短促地一笑:“無非一死而已。”

房門吱呀一響,應聲而開。

面色蒼白的湘平郡主站在門口,面頰上淚痕未消。

呼啦一聲四人全圍了上去,梅醞抖開抱在懷裏的狐裘罩在明湘身上,蹲在廊下拿紅泥小爐煮茶的琳瑯急忙回頭:“郡主喝杯熱茶!”

誰都沒有主動開口追問,唯一一個欲言又止的梅醞被雪醅死命盯了一眼,又自覺閉上了嘴。

雪白厚重的狐裘隔絕了屋外寒冷的夜風,明湘由眾人簇擁進正房暖閣,靠在榻上抱著手爐,雪白的面頰漸漸泛起些血色。

她開口的第一句話是:“雪醅留下來。”

其餘三人自覺退了出去,明湘招了招手,雪醅走到近前,一聲不響地伏在榻邊,安靜地仰首望向明湘。

明湘打開手爐,將那張揉的已經不成樣的信紙丟進去。然後道:“今日之事,風曲應該跟你們都說過了。”

雪醅點點頭。

“既然如此,你心裏也應該有了成算。”明湘淡淡道,“調用采風使,開始秘密探查,最好不要打草驚蛇。”

雪醅一怔。

她從明湘話中聽出了一絲異樣:“最好不要?”

明湘垂眸看她,那雙美麗的眼睛微微一彎,殊無笑意。

“驚就驚了,做幹凈些。”

雪醅應聲退下,守在門外的風曲奉命入內。

“風曲。”明湘淡淡道,“我有一件極其重要的事,必須要你親自去做。”

風曲道:“但憑郡主吩咐。”

他垂首待命,然而上首很久沒有傳來聲音。風曲擡頭,只見湘平郡主正靜靜凝視著他,目光中幾多憂慮、幾多思量。

她終於緩緩道:“我要你持我的私印,秘密傳召清酌入京。”

清酌是一種酒。

明湘設立鸞儀衛時,在其中大肆任用她自己培植的羽翼,許多是母妃與她自幼秘密揀選培養出來的孤兒,無名無姓。其中最為出類拔萃的數人,被明湘放在身邊提拔重用,委以心腹之責,同時重新賜下姓名,以示恩遇。

她喜歡以酒來命名。

風曲是酒,雪醅是酒,梅醞也是酒。

但清酌是一種格外不同的酒。

《禮記·曲禮》有言:凡祭宗廟之禮,酒曰清酌。

清酌是帝王祭祀宗廟時用的酒,常人用之,等同僭越。

對於從來謹慎小心,絕不肯有半點僭越之舉的明湘來說,她使用清酌來給自己的臣屬取名,是一件非常微妙,不便示之於人的事。

因為清酌本來就是她秘不示人,暗中培植的力量。

清酌不是一個人,而是一支明湘秘密豢養的部曲。

明湘被她的母妃撫養長大、言傳身教,她的母妃柳飲冰心思縝密,深谙狡兔三窟未雨綢繆的道理。哪怕居於宮中,兢兢業業扮演著時不時神智時常的武安王妃,她都能夠下定狠心卷入奪位這灘渾水,試著為母女二人掙出一條後路來。

明湘也同樣學到了這一點。

鸞儀衛雖然由她掌握,但歸根結底,鸞儀衛服從的是明湘背後的皇帝,而非湘平郡主本人。整個鸞儀衛裏,真正談得上絕對忠於明湘,能將她的命令放在皇帝之前的,其實只有風曲和雪醅兩位統領。

所以鸞儀衛對於明湘來說,一直都只是耳目。在鸞儀衛設立之後,她立刻借組建鸞儀衛之機,暗中培養起了‘清酌’。

這才是真正絕對忠於明湘的勢力,也是她為自己留下的最後一道保命符。

風曲那雙清澈柔和的眼睛裏,第一次浮現出深刻的訝異來。但他沒有多問,溫聲道:“微臣領命。”

明湘手腕一翻,一枚白玉小印出現在她的掌心。

風曲接了小印,明湘道:“快去快回,你離京期間皇上問起你,我縱然能遮掩你的去向,卻也不能隱瞞太久,大年初一祭廟前必然要召你奏對面君,待傳了我的話,你就先行趕回來。”

“郡主放心。”風曲再度行禮,“微臣這就動身。”

明湘望了一眼窗外黑沈的夜色,點頭:“你輕騎離京,當心安全。”

風曲的身影鬼魅般沒入了黑夜之中,轉眼間消失無蹤。

直到風曲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視線裏,明湘才收回投向夜色裏的目光。

她抱著懷中手爐,斂眉低目,若有所思。

“喚起一天明月,照我滿懷冰雪,浩蕩百川流。”

“十八載未見,此心依舊否?”

信紙已經在她懷中的手爐裏化成了灰,上面的每一個字卻仿佛烙在了明湘心底。

她執掌北晉暗探機構鸞儀衛數年,深谙此道。

當埋下的暗探失聯已久,不得不派出暗使重新試圖接回聯系時,由於暗探失聯時有可能已經叛變,必須多番試探,極為小心。

通常來講,第一步,傳去喚醒暗號,但不透露更多消息,暗使潛在暗中秘密觀察暗探接收暗號後的動向,判斷其是否叛變。如果暫時沒有發現更多疑點,那麽就可以開啟第二步。

第二步,再次傳去喚醒暗號,約對方秘密會面,附上地址時間。大部分情況下,前去聯系暗探的暗使不會輕易現身,而是會讓暗探撲空,自己隱匿在周遭查看是否有埋伏,以進一步確認對方是否叛變。

許多心思謹慎的暗使,甚至會將這一步重覆兩到三次。

如果經過以上兩步試探,都沒有發現可疑之處,那麽第三步,就是傳去真正的會面地址,和暗探面談,從而了解暗探失聯期間所作所為,重新建立起聯系。

現在明湘收到的這張信紙,無疑是采蓮司對她進行的第一步試探。

南北兩朝隔江對峙多年,彼此視對方如寇仇。采蓮司不可能不知道湘平郡主一手組建起他們的最大對手鸞儀衛,手握重權,根本不可能再心甘情願地成為采蓮司手中棋子,卻還是做出了這次試探。

看來策反北晉湘平郡主,對他們的誘惑確實很大。

明湘下意識在小幾上叩了叩指節,發出篤篤輕響。

時間夠了。

既然采蓮司甘冒奇險來試探她,那麽只要她不做出過激的反應,數日之後,采蓮司就會試著進行第二次試探。

兩次試探的時間不會隔得太短,這是因為前來聯系的暗線需要時間監視動向,並做出判斷的緣故。

也就是說,從現在到年末之前的幾日,他們應該不會再度出現。而最晚在大年初一之前,清酌就能接到風曲傳去的鈞令,秘密入京。

到那時,明湘將親自去皇帝面前請罪。多年姐弟情誼,加上扶立之功,明湘有自信,衡思縱然再怎麽驚怒失態,也不會將事情做絕。

但人心難測,明湘相信皇帝不會將事做絕,卻還是要做好最壞的打算。

——到那時,清酌就是明湘用於保命的最後籌碼!

所以她要先等清酌入京,才能放心地在皇帝面前坦誠。

明湘垂下眼,唇角微微一勾,眼底卻無半分笑意。

郡主府中的波雲詭譎,章懷璧絲毫不知。

她次日醒來,想要前往正院向湘平郡主請安行禮,剛出院門便被截住,侍女客氣地對她說:“今日是王妃冥誕,郡主一早便入佛堂為王妃禱祝,特意吩咐奴婢們為章小姐準備馬車,允許章小姐回家探望親人。”

其實明湘早把章懷璧忘到了腦後,是琳瑯忙著肅清郡主府上下,又怕這位章小姐在院中待不住出來亂走,反而添亂。琳瑯便自己做主,命人備下馬車禮物,先把章懷璧打發回家。

章懷璧離家不久,並不急著回家,但她無論如何不能推拒郡主好意,便在正院外行了個禮,由侍女將她一路送出府,乘上馬車回家去了。

章家大房二房沒有分家,因此章懷璧雖然是二房所出,還能對外勉勉強強自稱一句尚書府小姐。她先去拜會了大房伯母,即刑部尚書章其言夫人。

大夫人態度十分和藹,留章懷璧喝了茶,問她在宮中過的怎麽樣,末了拍了拍她的手背,道:“好孩子,既然郡主給你放了一天假,今日你先在伯母這邊玩。”

章懷璧一楞,旋即察覺到大夫人話中有話,瞪大雙眼:“伯母,我爹娘有什麽不妥嗎?”

大夫人道:“並非如此,只是你娘正在西府那邊接待安平侯夫人,你現在過去難免尷尬。”

章家分為東西兩府,東邊歸大房,西邊歸二房。

章懷璧更加發怔:“母親不是已經和安平侯夫人談過了嗎?”

她臉色倏然白了。

大夫人見她誤會,連忙安慰道:“好孩子,你母親最疼你,早跟安平侯府說過要了結這樁事,但安平侯府不舍得,還想爭取一下,昨日安平侯夫人在慈寧宮見了你,實在是喜歡的不得了,今日又上門來了,你放心,要是原來也就罷了,現在誰不知道安平侯世子是個什麽德行,你母親怎麽可能讓你往那火坑裏跳。”

男子養外室不算大問題,頂多被說一聲風流,不過養十幾個外室顯然超過了京中貴胄的寬容程度。安平侯世子如今頂著個貪花好色的名聲,很難再娶到官宦之家的姑娘了。

章懷璧松了口氣。

安平侯夫人果然鎩羽而歸。

她的母家門第雖然不顯,卻也是家中精心教養的閨秀。然而嫁到梁家之後,安平侯夫人感覺自己像是跳進了火坑,從來沒有順心過。

丈夫貪花好色,偏偏又是家中獨苗,父母長姐眾星捧月著將他養大,婚前尚且還能裝出個人樣來,婚後本性暴露,迅速用鶯鶯燕燕塞滿了侯府後院。

安平侯夫人對著丈夫無計可施,府中侍妾也不拿她當回事,兒子梁善剛生下來就被婆母抱走,成了婆母的掌上明珠,打不得罵不得,硬生生養成了和他父親一模一樣、有過之無不及的紈絝——安平侯婚前還會裝一裝,梁善則是裝都不裝了。女兒梁慧倒是溫柔聽話,可溫柔的過了頭就是軟弱。

她坐在馬車裏,想起自己悲苦的半生、好色的丈夫、不省心的兒子、柔弱的女兒,悲從中來淚如泉湧。

梁善梁慧前來迎接母親,見母親滿臉淚水,大吃一驚,以為母親在章家受了羞辱。

梁善當即就要前去尋釁。

“回來!”安平侯夫人厲聲把他叫回來,劈手就是一個耳光,“梁善,讓我受辱的不是別人,不是章家,恰恰就是你!你如果還有半點良心,不想活生生氣死你的母親,現在就給我滾回來老老實實待在家裏!”

她一個耳光把滿臉不服氣的兒子打了回來,轉過頭看著女兒,只剩下嘆息。

“慧娘你脾性太軟。”她長長嘆了口氣,“要是你兄長的暴脾氣分給你一點,你的好性子分給他一點,那就再好不過了。”

過完了母妃的冥誕,二十七那日,明湘派車去章家接上章懷璧,再次入宮。

由於今年與往年不同,大年初一禫祭先帝,晚間宮中設宴賜宴宗親、朝臣、內外命婦,除夕的夜宴便取消了。而大年初一夜間宮宴的安排,明湘參照舊例,在除夕宮宴的基礎上加以修改,揉出了一套流程來。

琳瑯帶著章懷璧,和六尚局女官共同將宮宴安排從頭到尾核對數遍,確定了一切無誤,再回稟明湘。

明湘正在陪皇帝喝茶。

此時已經到了臘月二十九,往年這時,皇帝應該在宮中行祭禮。然而由於大年初一禫祭先帝的緣故,今年許多禮義有了變化,禮部尚書忙得頭發掉了一把又一把。

桓悅絲毫不關心禮部尚書的頭發,他捧著一杯君山銀針和明湘聊天,聊著聊著突然提起:“這幾日風曲沒來回話。”

明湘心裏一跳,若無其事含糊過去,見桓悅並未追問,更沒有突發奇想叫風曲入宮回話,暗自松了口氣。

風曲傳了消息回來,他已經將私印帶到了清酌那裏,正準備先行歸來,一來一回最快也要除夕夜才能回京。假如桓悅非要召見風曲,她還真不好糊弄。

桓悅根本沒有察覺到皇姐跌宕起伏的心理,他是臨時從文德殿逃出來躲清閑的。京中各部院衙門二十七就封筆放假,唯有禮部還在忙碌,時時入宮稟奏,為了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和桓悅拉鋸一上午,鬧得桓悅煩不勝煩。

好景不長,桓悅的一盞君山銀針還沒喝完,太後宮裏的女官前來請皇帝移步慈寧宮。

雖然鄭王和桓悅已經默契地聯手,否定了太後對朝政指手畫腳的權力。但大年初一的典禮還少不了太後出面,桓悅認為,以太後淺薄的見識和心地,假如不暫且順著她,她是真有可能在禫祭先帝時出岔子的。

要是禫祭到一半,太後突然想起自己滿腹委屈,當著滿朝宗親朝臣開始哭太廟……皇家的臉面就丟盡了。

雖說憤怒的宗室事後肯定不會善罷甘休,但是丟了的臉找不回來。作為皇帝,桓悅也跟著臉上無光,所以桓悅和明湘一致認為,暫且對太後表示一下尊重,等禫祭之後再請她安分守己頤養天年。

於是桓悅不得不怨氣沖天地離開明湘宮裏,前往慈寧宮。

桓悅剛剛坐上步輦,轉頭就把喻和叫來,低聲問:“這幾日太後召皇姐過去了?”

喻和仔細回想:“回皇上,太後不曾召過湘平郡主。”

桓悅又問:“可有人誹謗皇姐?”

喻和搖頭:“奴才未曾聽聞。”

“怪了。”桓悅喃喃道,“既然沒有,皇姐為什麽郁郁不樂?”

喻和半點也沒從湘平郡主那張秀雅含笑的面容上看出不樂,但這不妨礙他借機稱讚皇帝:“皇上慧眼如炬,奴才真是拍馬難及!”

桓悅淡淡道:“閉嘴。”

喻和立刻識相的閉嘴了。

“皇姐有心事,卻不願和朕說。”桓悅輕嘆了聲,“罷了,你留意著凝和殿。”

凝和殿是明湘在宮中的住所,她幼時便住在此處,後來出宮開府,桓悅仍然命宮人時時精心打掃,明湘偶爾入宮小住,依舊還在凝和殿下榻。

喻和利落地應下,旋即又出了個餿主意:“皇上擔憂郡主,不妨召風曲雪醅兩位大人來問問。”

桓悅平平看他一眼,喻和立刻反應過來自己說錯了話,大冷天差點落下汗珠來,連忙垂手請罪,再不敢開口了。

桓悅收了笑,輕輕嘆了一聲。

這話不好訴諸於口,故而他沒有斥責喻和。喻和看不出來,他卻是能看出來的。

——風曲與雪醅,想必至少有一個此刻不在京中。

鸞儀衛統領私自出京是大罪,皇姐不會為他們遮掩,故而他們離京必然是奉了皇姐的命令。

那麽皇姐派他們出京的原因到底是什麽呢?

桓悅垂眸。

他垂眸不語時有種麗逸婉轉的憂郁,從某種意義上來說,他與明湘其實非常相似,這種相似不是來自於容貌,而是很多時候自然流露出來的神情氣質。

沒有人會對此感到稀奇——畢竟誰都知道,年輕的皇帝是由湘平郡主牽著手長大的。

無獨有偶,凝和殿中,明湘也正在蹙眉沈思。

“衡思長大了啊!”她輕輕地嘆,“許多事情,要想瞞住他變得越來越困難了。”

梅醞明白她的心意,附在明湘耳邊低聲道:“郡主放心,都安排好了的,就算派人去北司查探,他們也只會看見風曲在那裏處理公務——只要皇上不親自召見,那個替身沒人能看破!”

“傻孩子。”明湘摸了摸梅醞的臉,卻沒再解釋。

都不重要了。

時間轉眼而過。

風曲以跑死一匹快馬為代價,終於搶在除夕之前風塵仆仆趕回京城,回來的第一件事是悄悄去北司沐浴更衣,換上鸞儀衛的鸞紋袍服,撤掉替身,假裝從來沒有離開過。

然後堂而皇之入宮求見。

雖然除夕宮宴取消,但家宴難免。這個‘家宴’的範圍並不大,甚至不包括皇室宗親,只有皇帝、太後、明湘以及拖家帶口的福容大長公主。

風曲求見之前,明湘已經盛裝打扮準備前往慈寧宮,怕華麗的宮裝出現皺褶,四個宮女分立兩旁幫明湘牽著裙子。聽說風曲來了,明湘也顧不上裙子有沒有皺褶了,揮手把她們遣出門外,問起情況。

“一路疾行,已隨我入京了。”風曲言簡意賅道,“但此時不好將統領帶進宮裏,我不敢擅專,還要請郡主拿主意。”

明湘微露喜色:“我知道了,明日安排他隨行,我會找個機會面授機宜。”

風曲領命,正要告退,明湘止住他,道:“皇上有些疑心你離京了,我已經做好了安排。”

她低聲交代風曲兩句,風曲應聲告退。

明湘則拖著她厚重華麗的長裙,帶著十六名隨行宮女,浩浩蕩蕩前往慈寧宮赴宴。

參加這場家宴的人,其實彼此都不是很情願。

桓悅和明湘不想在家宴上看到太後,太後看到他們姐弟二人也未必有多高興。福容大長公主和母親近來屢屢發生沖突,兒子時常生病,頭疼欲裂,駙馬察覺到公主情緒不對,簡直坐立不安。

但是沒辦法,為了皇室體面,他們必須共進除夕家宴。

這頓彼此相看生厭的除夕家宴在酉時三刻結束,太後表示明日禫祭先帝需要早起,請皇帝早些安歇保重聖體。桓悅則舉杯感謝皇祖母慈憫之心,孫兒不勝感激,隨後迅速起身告退,並且帶上了他的皇姐。

從慈寧宮出來以後,明湘和桓悅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步行。桓悅親手拿了盞宮燈,二人沿著慈寧宮前那條悠長的青石宮道徐行,身後數步之遙處綴著大批宮人。

“皇姐想說什麽?”桓悅問。

夜色黑沈,宮道兩旁的燈臺一盞盞跳躍著明亮的焰火。桓悅挑著一盞宮燈偏頭看她,宮燈柔和的光亮映出他眼中閃爍的華彩。

明湘張了張口。

她原本準備假做無意提起一件事,然後借機召風曲前來應對,奏對說辭都細細雕琢過,正好借此狀似無意地讓皇帝知道風曲這些天忙於公務,根本無暇離京。

但此時她望著桓悅的眼睛,突然不想說那些謊話了。

“皇姐?”

見她遲遲不語,桓悅疑惑地喚了一聲。

短暫的沈默後,明湘很輕地笑了笑。

她喚道:“衡思。”

前方就是宮道拐角,桓悅一手提燈,另一手自然牽起明湘衣袖:“皇姐想說什麽?”

“明晚宮宴之後,你來奉先殿前找我。”明湘輕輕道,“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對你說。”

作者有話說:

提醒一下,文案劇情應該在後天~

感謝在2022-12-14 21:19:46~2022-12-15 22:13:4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~

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:凨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